趁「年轻的下巴颏子」巡演来到上海,我们用镜头记录下了夏之禹度过的一天。
夏之禹,明堂唱片所属艺人,通过《说唱新世代》这档节目为人所熟知,而后跻身成为「明堂顶流」。半年过去,这位 KPI 与日俱增的说唱歌手仍然不适应相机的闪光灯,由于「社死」不得不先把帽子戴上才能开始采访。但离开镜头聚焦之后的他一点儿也不拘着,要求我们不要称他为夏老师,改叫老夏。他抗拒给自己贴上明星的标签,甚至私下里还有些不修边幅,直面自身消极的同时,也常常自嘲自己的弱点…… 然而正因夏之禹身上这种种打破我们传统认知的特异属性,才让我们前所未有地感受到:抛开「艺人」的身份外,首先他是如此鲜活的一个「人」。
《Young Fresh Chin》专辑封面 | Via 明堂唱片
在采访老夏的过程中,他向我们透露了自己最钟意的导演是杜琪峰。在杜琪峰广为人知的那些英雄片里,主人公往往都是一些生活失落,且充满瑕疵的平民,而这种「反英雄化」的非传统英雄主义叙事,也是他的专辑《Young Fresh Chin》中体现出来的核心内容。在这部超现实的社会写实作品里,夏之禹以怀旧、批判且诗意的第一视角勾画出了主人公在旧时代闭塞小镇上做着的「Ghetto Dream」——那里有横行街头的《地头蛇》、在《在青少年俱乐部喝醉酒》的高中生、《地主街》上的酒池肉林,和在《Hometown》经历下岗潮的职工子弟…… 不单是故事内容,90 年代东西海岸氛围的 beats 和复古的采样音色也为整张专辑着色,蒙上一层荒诞又现实的匪帮色彩。
也因其拥有电影般的叙事才能,并擅长在歌曲中刻画时代缩影,许多歌迷朋友把夏之禹称作「说唱贾樟柯」。然而老夏自己并不喜欢这个称号,他认为有些太言过其实。反而,他更喜欢别人将他的音乐称为「浪漫主义说唱」。「我觉得我很浪漫啊,而且我很喜欢极端一点的歌词表达,总觉得一首情歌里面需要『溅点血』。」他对我们说。瞧瞧《Killa》的歌词——「月亮依然曝晒着大脑/积水被溅起/碾过我身体的车」——连描绘死亡都是如此浪漫。细品《在希望的田野上》中的那句「文明的答案不过是人与土地的和解」,以及《殉情》里的「我愿意和她一起面对那一瞬间崩塌的人类文明」——无论是描写城市社会,还是人类爱情,都能经由他浪漫又写实的笔触映射出世界的本质。
在去年夏天,老夏与他的「汽油队」在节目里留下了一首充满格局的《We We》,同时还有《We Can Be Chilling》和《Hometown》两个令人回味无穷的个人舞台。如今,那个起初在节目里嚷嚷着「明堂逼我来冲 KPI」的「下头人」,已经一路走到了首次个人巡演的舞台上。借着上海场演出,NOWRE 也来到了现场记录下了此回「年轻的下巴颏子」巡演的全过程。兴许是面对着开票即售罄、现场人满为患的压力,向来吊儿郎当的老夏在后台竟与我们坦言自己的焦虑不安:「我在开始一场演出前会持续性焦虑,需要不断给自己做心理建设。」但当他握紧 mic 跃上舞台的那一刻,一位热血青年倏忽之间从他的身体里蹦蹿而出,聚光灯下只留下那个凶猛的说唱歌手夏之禹。
上海场总共十多首曲目的表演,随着全场无限循环《殉情》大合唱的热烈氛围下进入尾声…… 而在此之前,我们也将时针拨回了正式演出的八小时前,记录下了夏之禹一天的完整行程。在片中,你将会跟随他的步伐去到上海本土面馆、DOE 的店铺,看到他为施鑫文月、周密、RoseDoggy 挑选衣服,以及模仿 step.jad 的爆笑过程。同时,片中还将揭晓夏之禹试音彩排、后台休息的独家画面。当然在镜头之外,我们也免不了与他进行一番深度交流,不仅聊到了关于《Young Fresh Chin》这张专辑的解读,更有他今年即将发布的全新专辑《Weak Yet Cool》。除此之外,我们还谈了谈他的「悲观主义」态度,以及前不久让他登上热搜的「女权」话题……
这次巡演感觉怎样?上次听你说过你是一个不爱演出的人?
其实是因为演出会让我感到尤其焦虑、紧张。我在开始一场演出前会持续性焦虑,演完以后才会变得活泼一点。每次上台前的最后那一刻,我都会不断给自己做心理建设,还有在心里骂脏话,心想着「去你 x 的,死就死吧!」,然后就上台了。巡演期间我会有很多觉要睡,这种状态可能会一直持续到 5 月结束。在此期间,我每天基本上只有吃饭睡觉这两件事,不会给自己安排别的事情。
配合着新专辑的名字《Young Fresh Chin》,你把巡演主题也称作「年轻的下巴颏子」,以此暗喻「生猛的中国青年」,为什么会想到取这样一个名字?在你的概念里,「生猛的中国青年」应该是什么样的?
反正不是我这样的(笑),生猛的青年就是荷尔蒙急需发泄的年龄段,那样的形象整体比较凶悍,也比较直接。之所以取这样一个名字,是因为我觉得少年的下巴颏很好看,有一种新鲜的感觉。而我专辑里塑造的人物本身也是趾高气昂的样子,就有一种用下巴颏看人的感觉。另外「Chin」也暗含「China」的隐喻,所以「Young Fresh Chin」直译过来就是「年轻的、新鲜的、生猛的中国青少年」。
在《Young Fresh Chin》这张专辑里面,你以第一人称视角诉说的那些故事——关于巷子里的黑道大哥、游戏厅里的迷茫青年、红色街区的姐姐们等等画面——算是你基于自己在小镇上生活的经历而勾勒出来的吗?
可以说是记忆和想象的综合体。其实我不是 from the hood,我是 hood 的邻居。我是一个在普通的中产家庭长大的小孩,但你知道小镇那种地方本来就不大,离治安混乱的区域还是很近的。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小时候在那种氛围里面生活,大多还是以旁观者的角度去捡起一些零碎的记忆,包括还通过以前看过的一些电影,和不知道从哪儿看到的一些资料,再把它们全部糅杂在一起。
其实对于这张专辑,本身我是没有想要写实的。因为你知道在那个年代的这样一个四川的边界小镇上,是不可能有那么浓烈的 hip-hop 氛围的,专辑里写的那些 hip-hop 相关的故事实际都是架空的。但最后在整张专辑里面呈现的感觉,就好像把 hip-hop 跟我所描述的那种生活融合得很紧密一样,就有一个次元破壁的感觉。
你意图通过这整个概念表达些什么?
其实我想温柔地「恶心」一下现在的很多所谓的正能量。在这里我顺便要向贾樟柯导演说抱歉,我不知道大家为什么非要给我冠一个「说唱贾樟柯」的名号,但这不是我自愿「蹭」你的(笑)…. 但我想说的是我非常认同贾导说过的一句话。他说:「现实就是正能量,真话就是正能量。」同样,我也只用这个标准来判断。
我最开始听 hip-hop 音乐是上高中那会儿,在那时还只能接触到 50Cent、Jay-Z、Eminem 这些名字,然而他们的歌是彻底打碎了我的观念的。我发现他们的歌词都在「歌颂」坏人,这让我觉得非常震撼。我们从小到大被灌输的思想就是,一个值得被赞美的人,他/她必须是纯洁无瑕的。但这些音乐带给我的一个观念则是,英雄跟圣人并不是划绝对等号的。
我认为一个人该有各种面。我专辑中塑造的那个英雄主义的形象,他便是生在底层,在小镇上做了很多了不起的事情,得到了很高的地位。但他并非自始至终就是道德标兵,他并不是一个圣人,他也可以是满身陋习的。所以我是想刻画这样一个形象来「恶心」一下大家。
除了歌词中的故事内容之外,其实你在制作上也用到了很多八九十年代的 beats 和元素,像是《地头蛇》就用到了非常昆汀电影感觉的音色,能聊聊这张专辑中你在音乐性方面的编排吗?
其实最开始我们是没有给这张专辑设定音乐风格的。只是有两个要求,一是不要出戏,不能说我的音乐承载不了我的内容。二是希望有一些「情怀」在,虽然我承认我很讨厌情怀这个词。但的确,在我上节目的时候,我会发现很多年纪比我小的 rapper 甚至都不知道 Nas 是谁。很多做说唱的人其实是完全不溯源的,这太让我惊讶了。所以这次也是希望能够将我小时候听的这些风格都糅杂在专辑里面,也不能说是完成一个心愿,更多可能是自己的一个乐趣。但这也不意味着往后我的音乐风格就这样定了,我之后的专辑完全就是两码事。
所以你接下来要发布的专辑《Weak Yet Cool》不会走复古路线了?
更复古了,而且不会太 hip-hop。这张专辑里面的形象和《Young Fresh Chin》中的完全是两个人格,音乐性上的改变也很大。《Weak Yet Cool》纯粹是兴趣了,我希望把它做得很酷。因为这张专辑的故事内容涵盖了一些我平时很感兴趣的科幻、神秘学、都市传说、阴谋论相关的东西,所以那种形象必须是有些书呆子,有些 nerd,有些奇奇怪怪的、边缘人的那种人格。这样的话用 hip-hop 的框架来表达就不太适合了,我会把它做得更偏独立流行、合成器流行一点,甚至会有一些独立摇滚的元素在里面。当然我不是刻意要脱离 hip-hop 音乐的框架,我还是深爱 hip-hop 的,只是经常也会想要试一试别的类型。
除了「说唱贾樟柯」这个称号,还有很多歌迷将你的音乐称作「浪漫主义说唱」,你觉得自己是个浪漫的人吗?
我觉得我很浪漫啊,这个我倒是很同意,我喜欢这个称号。
那首「浪漫至死」的《殉情》是怎么写出来的?
某次我跟一位已婚的男性朋友聊天,我们插科打诨地讲到结婚这件事。当时他就提到说结婚就是殉情,在两个人决定结婚的时候,肯定是奔着一生一世去的,一生一世则意味着两个人最终要一块死。我觉得挺有道理的,就把它写下来了。
我的情歌其实很少会去讲我怎样喜欢对方,都是在表达自己。包括《Hey You》也是在跟姑娘说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,那你喜不喜欢这样的人啊?赞美对方的浓度会比较低一点。而且我也很喜欢极端一点的歌词表达,《殉情》是这样,《Killa》也是如此。我总觉得一首情歌里面需要「溅点血」。《Killa》这首歌我也是在描述主人公最后被车撞死了。
你是什么时候发觉自己具备创作说唱音乐的能力的?
没有发现过。我每次都是写完了一个系列,才发现这个系列写得还不错。其实这些都是明堂老板小黑的功劳。最开始我进明堂就是他找到的我,他一直笃信我有这个能力去创作音乐。我现在还经常会跟他打趣说他看上我哪一点,但他一直会对我说我很有才华,都是小黑在鼓励我。
某种程度上,一个音乐人的作品往往多少能反映出他/她的习性。你的创作里之所以流露出如此重的人文气息和对于现实的叙事,也和你自身的某些生活经历/习惯有关吗?
我猜我可能洞察力强一点,对于知识点的收集和运用会比较敏感。就像鱼翅评价我的那样,他说我是一个文学裁缝,其实我自己也觉得大多数时候我都是在拼贴很多的想法和概念,但未必每一件事情我都琢磨得透。但我认为做歌不一定要强调所谓的「人文」,我自己完全没有这个概念,可能就是天性使然吧。
其实我认为一个 rapper 创作出来的东西不一定非跟真实生活有关。如果你喜欢做很燥的 trap,你又能把它的味道抓得很正,哪怕你是个足不出户的宅男也可以把它做得很有说服力,对吧?说唱歌手没必要非要去表达自己的真实生活。我觉得如今「keep real」这件事变得有点像商业 slogan 一样。「keep real」没什么意义,你跟你亲妈都不可能 keep real 了,台下的观众你也都不认识,你怎么 keep real?其实我觉得作为一名 rapper,只要把表演做好就行了。我的《Young Fresh Chin》也不 real ,这也不完全是我小时候的真实经历,整体上它还是一个虚构的故事。
严敏导演在节目结束后曾说过「说唱的本质是发声」,当时在网上也引起了不少热议,很多人会认为说唱音乐的内核就是让人跳舞、开心而已,你的立场更偏向前者还是后者?
虽然我很尊敬严导,但我还是站后者。Hip-hop 音乐最开始就是让大家跳舞、开心用的,那些 MC 其实也没有什么内容,无非就是让大家 high 起来,把屁股甩起来,后来慢慢才有一些人开始创作所谓的有内容的东西。我觉得不能拿一种既定标准去要求任何人,每个人想做的音乐都不一样。如果你单纯想做跳舞音乐,那就专注用律动把音乐的功能性带动起来,歌词简单点也无所谓。Hip-hop 音乐始终只是一种形式,你想用它来聊什么都没问题。
你心目中最欣赏的一位 artist 是谁?
施鑫文月!
如果可以变成漫画里的一个角色,你最想变成谁?
绝望先生!也就是《再见!绝望先生》里的主人公糸色望(绝望先生对于各种社会现象都感到绝望,随身携带自杀套装和殉情 list。但口嫌体正直的他其实极度怕死,为了防止真的死掉,经常偷偷锻炼脖子的柔韧性)。
你作为一名时常感到绝望的「下头人」,怎么看待现在年轻人普遍流露出的消极感?
他们完全可以消极,也应该消极。其实我本身就是一个悲观主义者,我整体对人类文明是持悲观态度的,所以我认为大家没什么好积极奋进的。努力也没有意义的另一个原因是,我觉得活在当下才是最好的。谁知道未来的方向啊?就好比十年前没人能知道说唱还可以挣钱,对于那时候来说简直就是笑话,国内的说唱歌手曾都是处在鄙视链最底层的人。谁也没想到现在这批人不仅能靠说唱吃上饭,还可以开上跑车。
一个人如果一辈子都很苦,这个事情是有可能的,但是一辈子一直都很好,这就太难了。人生都是有起伏的嘛。我现在从节目里出来了,确实可能收入比以前乐观了很多,但这也不是长久的事情,也许后面又没有热度了呢?那如果到时候生活没有现在这么好了,我就再想想办法呗。非要去设定一个特别积极的长远目标,对我来说是一件很没有必要的事情。
你似乎也从不掩饰自己身上的弱点,同样也不在乎别人如何调侃,这属于你的「反向操作」吗?
对,说白了就是反向操作。因为我觉得人不能太帅,不是指外貌上的,我是说一个人的整体氛围不能显得过于帅,那样会很累。如果我是一个特别帅的人,唱歌的时候意外出错了,那就会尴尬全场。但如果我平常就是一个比较活泼、放松的人,一下子出错了我可以打着哈哈就过去了,不用这么 ㄍ一ㄥ(矜持),就会舒服很多。
那你应该也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成为明堂的顶流吧?
其实当时我在《We We》演完后,我就已经预感到接下来差不多就是明堂顶流了,哈哈!但是大话也不能这么讲,地磁卡他们也有节目要参加的,不能把大家都惹怒了好不好?毕竟三十年河东,三十年河西……
节目之后除了通告越来越多以外,你自己心态上会有变化吗?
没有。我觉得完全跟以前一样,就连消费观都没有改变,虽然可能钱挣得更多一点了,我还是跟以前一样邋里邋遢。
前段时间你还因为女权的事情上热搜了,借此次采访你有更多想说的吗?
我真的很想让大家知道,起初我发布「我是夏之禹,我是男人,我挺杨笠」的那个视频的时候,其实是没有想聊任何关于女权的话题的。我只是单纯觉得杨笠的段子没有任何问题。我结合杨笠「男人为什么看起来那么普通,却可以那么自信」论点的前后文,她举的那个例子是说,有一个女生在班里考 85 分会闷闷不乐,但一个男生考了 40 分就很开心,还会说自己是傻子。我当时就觉得一个男生在没考到高分的情况下,他还能保持开心是多么好的事情,我甚至都觉得这是夸奖男性,压根没觉得这是冒犯。
我不知道她戳到一部分的男性什么痛点了。很多网友甚至还联合起来,让她因为这个段子丢掉了某个工作机会,我觉得是很不公平的,这属于网络霸凌。但在这个时候我也没有想要讨论女权的话题,真正开始讨论是在我的视频发布,接着我收到铺天盖地的骂我的私信之后,我是突然之间大开眼界了。甚至很多人跑来诅咒我全家所有女性,还有的说夏之禹你作为一个 rapper,90% 都是女粉丝感不感到羞耻?我心想大家对女性已经仇恨到这种地步了吗?
我想说的是,我从来不是什么「女权男」。首先我都不是一个女人,始终没有办法从第一视角来感受女人的一些遭遇。我只能从新闻上,或者别人的转述当中来得知某些事情,我是不可能作为一个女权主义者来代表女性来发声的。只是很多网友因为「我挺杨笠」就来诅咒我,这是我始料未及的。
结束访谈后的夏之禹瞬间收起自己逐渐走向激动的情绪,继续因「社死」留下的后遗症而独自来到角落,打开微博开始发布自己翻白眼的丑照,配文是「浮尸若梦」。两分钟过后,我们观察到他一脸笑意地刷着不断弹出的评论,并一如往常地与网友们互相「夺笋」。此刻的他,又回归到了那个平凡而有趣的、鲜活的人。